模里西斯的幽靈--《鬼魂與深藍海:致穎個展》
致穎的個展《鬼魂與深藍海》述說著殖民主義時代各種惡名昭彰的故事,而且當你以為這些已成歷史時,這個展覽還通知你它們出了更新版,告訴你請循裡面的鏈結更新--你讀了使用者協議條款了嗎?
故事開始於一位即將跳下山崖的馬隆人,所謂的馬隆人(maroon)指的是逃跑並且在四周隔絕的地方自成聚落的奴隸。在模里西斯,馬隆人的存在歷史延續了二個世紀,並且在19世紀初開始往莫納山(Le Morne Mountain)區聚集,最後由於山區的秘密小徑被發現,許多馬隆人在法國地主與殖民軍警的追擊下被迫跳下山崖。這個事件發生在1850年左右,自殺的馬隆人與莫納山常被當成反抗的象徵與奴隸時代的結束,但實際上更像是從奴隸時期到契約工時代的過渡。在1835年模里西斯廢奴之前,為了因應蔗糖貿易的擴張與勞動力不足,英國於1820年代就開始在這裡自世界各地招募契約勞工,看看成效是否取代先前的奴隸。雖然號稱廢奴,實際上非法奴隸依然存在,其他對奴隸販子而言只是讓奴隸換個上岸的名目,莊園主對待契約勞工的態度與手段也和對待奴隸差不多。另一方面,英國殖民者為這些契約工設計了一套登記程序。他們在阿普拉瓦西加特(Aapravasi Ghat,1849年成立)接受各種健康檢查,由於紙本資料不足為據,英國殖民者就用邪惡的照相機為他們一一拍下照片,隨之而來的是各種個人身份登記、建檔。這套程序連同契約工系統後來獲得巨大的成功。
諷刺的是,在模里西斯於1968年解殖獨立後--儘管完全不是當初的設想--這些照相檔案成為模里西斯人尋根的線索。照相機與照片是這個個展的重點,這些包含電報纜線在內的配備,是西方殖民主義用以掌控殖民地資訊的手段。後來它們隨著科技進展不斷升級,照相機變成了監視器,電報纜線變成了海底纜線,串連起每個人手上的智慧裝置。這些設備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身份的登記、圖像辨識與監控的需求上,不過在殖民主義時期需要花費兩天的「處置」過程,現在則是隨時隨地上傳。藉由即時的匯集、整理與分析這些資訊,既可以讓你在下班時避開塞車路段,也可以用來監控街頭抗爭。同樣關注在全球南方(global south),過去海底電纜由西方公司承包時,這種對個人資訊的收集往往被稱為新殖民主義(neo-colonialism)或是數位殖民主義(digital colonialism),如今集中在中國的公司後,議題則從殖民主義變成了民主與極權之間的政治價值之戰。這些修辭像是回到了冷戰時期,並夾帶著殖民時期的種族區分與黃禍論的背景音,但在修辭以外,也確實存在著真正的權力抗衡與灰色地帶:用手機照相機打開〈智慧城〉(2024)裡其中一個如商標般的六角型條碼時,網頁會跳轉到阿里巴巴的官網,一篇2019年的內容告訴你城市大腦已部署在中國國內的21座城市。當上傳資訊已經變成我們所有人的日常,在某些國家不只掌握外國資訊,也監控本國國民時,哪裡是殖民母國,哪裡又是殖民地呢?法律真的能夠約束這些資料的生產、自動處理與使用嗎?
個展的另一個重點是華人勞動力在資本全球化過程的重要角色。模里西斯的契約工裡包括了許多華人,他們飄洋過海,在這個過程裡也被西方賦予黃種人的種族身份,在當地依照原籍與語言聚集在一起。殖民政權也偏好讓不同「種族」分而治之,讓各個種族下的社團互相競爭,選出自己的領袖。這個制度稱為甲必丹(Kapitan System),而第一位模里西斯的華人領袖就是建立關帝廟的陸才新。他最初獲得模里西斯總督授權在中國招募華人契約工,他們在阿普拉瓦西加特接受檢查後會到另一個轉運站,等待雇主將他們帶到工作的莊園。如〈鏈結〉(2024)裡的寺廟管理員所述,這個轉運站後來變成關帝廟。在代表華人各族群的諸會館尚未出現的年代,這裡不僅是舉行祭典節慶,也是解決不同社群紛爭的地方,而關帝廟的廟公即是實際上的華人社群的領袖。
在鴉片戰爭與太平天國起義後,許多客家人來到這裡,他們靠著工作的積蓄慢慢地做起零售業,在這裡定居,形成了現在客家人佔當地華裔人口多數的狀態。獨立後的模里西斯也樂於將他們納入國族建構裡,用以彰顯國家豐富的文化內涵,這座關帝廟與莫納山、阿普拉瓦西加特等處並列為模里西斯的國家遺產。然而如〈鈔票〉(2024)所示,儘管強調不同文化的組成,不過在鈔票人象的面額上,並非依照各族群的人口比例,也未能反應出華人對國家的經濟貢獻。
這個族群融和的圖像同時也深受中國的牽引。在近代地緣政治裡,模里西斯華人的身份認同很自然地連結到「中國」的國際地位,模里西斯在1970年代設立的加工出口區曾經實地參考中華民國的範例,中華民國的商人也曾投資模里西斯的加工區,促成其經濟轉型。1972年模里西斯與中國建交後,與中國的政經往來也越來越密切。〈鏈結〉最後一段歌舞裡出現的關羽塑像位於當地晉非經貿合作區的門口,這個經貿合作區最初於2006年由中國山西省負責集資、投資建設,模里西斯的智慧城市就建置於此,影片最後的尖頂建築則是區內的伊甸園娛樂文化廣場。山西是關羽的家鄉,中國自然也沒有放棄這個宣揚中國文化的機會,於2019年在入口區安置了這尊關公像。
這個民間信仰的門面饒富意義,因為它也是〈鏈結〉的基本敘事結構之一。在第一段的歌舞裡,貌似馬隆人幽靈的女子帶領著另外兩位客家舞者,先是在市場裡傳述客家人如何以契約工的身份隨著全球資本的流動四處飄泊,接著就從廟宇舞台背景的後台走出。在這裡,身份認同的宿命色彩與科技的地緣政治互為表裡,同時也顯示出離鄉背井、漂洋過海遠不是一種波西米亞的生活風格,能夠在陌生環境裡帶來生存機會是現實主義,是根基式的家鄉認同(這類根基性的家鄉認同其實在馬隆人的故事也看得到),而信仰的重要性不僅在於它能凝聚族群,更重要的或許也是他帶來了安全感。
〈鏈結〉為這些族群歷史與地緣政治疊加了更為生動有趣的影像政治。這些影像的生產遵循著商品的邏輯,他們從自然與歷史資源裡汲取附加價值(就像是強調產地或是有機可以增加商品價值一般),從中生產出的影像同時混合了原創以及起源。在其中一幕裡,男主角在一個全白的空間裡,他先是有點不知所措--像是第一次使用智慧型手機一樣--然後他發現那位馬隆人女子站在不遠處。儘管馬隆人的反抗與客家族群在資本流動中力爭上游並不是相同的故事,但是他是契約工的先行者,因而也是個引路者,引領這位客家男子在這個空間裡自由伸展手腳。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最後的南順會館繼承大樓的場面裡,當藝術家在影片中問男主角「所以,究竟是什麼讓今天的島嶼如此不同、如此吸引人?」時,他所詢問的是一個再現而非本質性的問題,而他得到的答案跟前兩個場景都一樣,都是關乎未來的安全、以及可預測性的價值認肯而非島嶼自然或人文歷史的特徵。
這樣的編排並非後設歷史,而是用科技的建構能力與拜物主義去滲透這個島嶼的歷史孔隙。模里西斯的歷史特徵之一在於它一開始就是為了作為貿易的轉運節點而生,島上並沒有原住民,因而它的契約工歷史從一開始就緊貼著殖民主義的資本流動,他們在島上的活動也清楚地顯示無論是地方感或是身份認同,原本就存在著人為建構與信仰的成分。與這些緊密相連的歷史經驗當然也是海洋的高風險與不可預測性,因此,這些如鬼魂般的角色透過智慧城市述說的真正主題其實是「實現」(realization)。實現同時是一種意會,而智慧城市不但實現了對安全感的需求,同時對他們的海洋記憶與原鄉有所意會。換句話說,這些鏈結不只來自歷史,也有情感上的原因,因此儘管有各種清楚的疑慮,他們仍然願意對科技所承諾的未來保持信念。
致穎的個展《鬼魂與深藍海》也以此借力使力,述說華人社群在資本全球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這些作品不只聚焦於資本流動的歷史,也聚焦於國族與身份認同的議題,並突顯出背後撐起這種再現的其實是各種不同的信念體系。相信關公、相信大智慧、相信綠色乖乖,藝術家的作品不只是對著客家人說話,也是對著我們說話,告訴我們實際上我們也都身處其中,以類似的方式來接收資訊、以類似的風格來說自己的故事。不僅如此,透過他的個展,我們也得以重新思考這些影像背後的地緣政治,以及其在再現層面上的歷史情境與影像生產的複雜交會。